退堂鼓
春天,北京。下午两点,井柏然从家里出来,横穿小区,往自己的工作室走。他端着咖啡,头上扣了一顶棒球帽,步态悠闲。进了屋,他把棒球帽一摘,一头乱发支棱起来,一屋子人都笑。
井柏然这天的日程不算饱和:接受采访,以及新电影《攀登者》的拍摄。电影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上映在即,男主角有义务聊聊。「娄烨是中国电影一个特别的符号,出演他的作品意味着很多东西,比如奖项、作品,甚至转型。从这个层面,你怎么看待这次合作?」提问开始了。我们在窗边坐下,他给自己挑了一把转椅。
这是一次险些被错过的合作 —— 出道第 9 年,娄烨找过来的时候,井柏然打了退堂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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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下午,团队告诉他拿到一个好剧本,「对你来讲是个挑战。」得知导演是娄烨,井柏然先开心,看完剧本又吓一跳:他从未拿到过「这么深」的角色。那是 2016 年,他早已完成歌手到演员的身份更替,凭借电影《捉妖记》成为 2015 年内地单片票房最高的男主角。但找他的电影商业片居多,准确地说,爱情和喜剧为主。
这部还没有名字的电影,定位是「娄烨的第一部商业片」。所有人都希望他接,井柏然有些退缩 :他还无法将自己视作成熟演员,更觉得「演不好会砸饭碗」。那时候,他刚从低谷爬出来一年,给自己裹了一层保护膜,怕挑战,也怕破坏自己的来之不易。
工作室的人鼓励他去见导演,井柏然也想见识一下娄烨是否「硬邦邦的」。到了娄烨的办公室,寒暄几句,被告知导演在看服装,「等我一下,马上下来。」他感觉导演不太擅于跟人打交道。但聊起剧本,导演活了。剧本井柏然只看过一遍,对角色的认识尚浅,但娄烨总是「都可以,为什么不行呢」—— 井柏然想,对方其实是个包容性和自由度极高的人,时常突发奇想,也敢表达。于是,「算了,导演都这么相信我,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」—— 他接了这个角色。
刚开机,他每拍一条都等着和导演沟通,但娄烨从不找演员聊。摸不透导演的心思,井柏然慌了,但他自己也「刚」,「导演不找我,我也没找他」。绷不住了,他就去问制片人,得到答复:「相信自己,导演没找你,那是娄烨的习惯,慢慢你就会很享受」。渐渐,他开始主动问,「这条怎么样」或者「还有一个想法,可不可以这样……」导演说,「可以啊,为什么不呢?」享受之旅开始了。
娄烨对于演员的保护,是井柏然没有感受过的:「导演把镜头前面的角色、空间都给我了,任由你发挥。如果你没有东西,那是自己的问题。那会儿就觉得我得有东西,我不能输。」他第一次觉得一个角色完全属于自己,随之而来的是对角色的占有欲和保护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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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 年 3 月进组,6 月杀青。这个故事拍完,他休息了近半年。出不了戏 —— 因为电影的题材、故事厚度和他与角色的关系。出道这么长时间,井柏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理智的人,但这个故事让他怀疑很多事情。
同一年 5 月,他向剧组请假参加活动,一个上海的发布会,站在台上不知道说什么,甚至活动做完还不知道产品的名字。电影杀青后,拍广告,工作状态还是不行。所有的拍摄后延,团队不停地向客户道歉。代言、活动,都是相对简单的工作。但井柏然知道自己不行了,一有工作他压力就很大。
「我知道这个题材的敏感,这个作品的不容易。哪怕它上映不了,我也觉得很满足。这是我觉得最值得的挑战,作为演员来讲最大的收获。娄烨导演的这部戏,打开了我世界里的一大扇窗。」出演这部电影 3 年之后,井柏然这样对我说。
「让你真正进入演员身份的作品是什么?」我问。
井柏然说 :「『风中云』、《后来的我们》这两部。」
「之前都是在学习?」
「对,那是一种模式。这两部是一种投入。」
速滑
「选秀节目的导演发现了你,这是特别重要的事吗?」
2007 年,井柏然以《加油!好男儿》全国总冠军出道,一跃成为万人空巷的偶像。他的第一个艺人身份是组合歌手,然后经历了一条生长函数曲线,最终成为今天的演员井柏然。我试图从他的经历中找出命运给予的和自我驱使的节点。
井柏然说 :「当时不觉得,现在回过头想非常重要。」我们都笑了,他伸手去抓头发。现在,他的发型是一个糟乱的中分了。
「那时候觉得是比赛,去参加一下,也不知道自己能得第几,就是年轻有梦想。如果不参加比赛,当时是学乐器的,萨克斯管,人生终极目标就是当一个老师,铁饭碗嘛。」
「拿冠军算是梦想实现吗?」我问。
「那个不是我的梦想,那是我的幸运。前十的时候已经有公司签了我。(但)我真的因为这个冠军得到了什么资源吗?也还好。当时我认为重要的东西其实现在都没那么重要。」
「我该说《全城热恋》和《捉妖记》是你比较重要的机会吗?我不确定。」我问。
「《全城热恋》绝对是。《捉妖记》也绝对是。你们看到的是一个结果,对我更重要的是过程。每一个面对的选择都很重要,因为它可以(决定)未来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。说《捉妖记》重要,还不如说《黄飞鸿之英雄有梦》对我来讲是一个关键。没有『黄飞鸿』,江老板不会知道井柏然是谁,就不会有《捉妖记》。」
井柏然第一次为电影串戏要追溯到 2008 年,《李米的猜想》。有媒体在电影里找到了他的 4 秒镜头。那是公司参与的电影,想让他「感受一下拍戏」。对井柏然,那次进组有点像胡闹,抱着粉丝的心态去看看周迅。之后,演戏更像他迫于无奈的工作。
一年后,主演《全城热恋》时,他还一心一意想当歌手。每次公司排了戏,他都觉得痛苦,又不敢多言:「好吧,去吧,反抗老大不行的。」他被安排着演电视剧,也拍电影。到了剧组也难受,导演说井柏然笑一下,就笑;导演说生气就生气。现在回看,那是小朋友的心态:初出茅庐,没有话语权,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工作只分喜欢跟不喜欢,没有未来心可言。
选秀出身,井柏然出道即巅峰,后面等待他的是事业的速滑状态。《GQ智族》的封面采访中,记者回忆了一个场景:2010 年,电影《全城热恋》的首映发布会,媒体都在追谢霆锋和吴彦祖,井柏然独自在座位上等待。然后,记者写道,「我也没有停留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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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长的阶段里,他都是背景。这是很现实的。站在前排的人,有被仰视的前辈,「但是也有一些你不服的,你说有失落,还是要用一种健康的心态去把这个东西给消化,因为这是大多数艺人都必经的一个过程。」他说,「出道经历了自己的人气,我知道这个感觉是什么。做艺人做到那种时候,你会知道自己的人气已经不如从前了,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你没有啥作品。我现在也不属于有人气,但我的底气是我有作品。」作品是不是裁决之剑,当年的井柏然还不清楚,但《全城热恋》确实给了他一点甜: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新人奖。两年后,组合解散,井柏然以歌手身份重新出道。
速滑没有停止。
命运留有余地的地方在于,奖项之后,他对演员身份有所期待。一部分来自虚荣心,另一部分是外界的肯定。从零开始,意味着无限可能。重新出道之后,他和表演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:「主要的精力放在唱歌上,希望可以两条腿走路,一边拍戏,一边发专辑。」
最终决定放弃歌手身份,也是因为现实如鲠:他的经纪约签在两家公司,一个做影视,一个做唱片,发专辑和拍戏的时间打架。井柏然发现,自己演一段时间戏,表演有进步,就不会唱歌了;唱功有进步,再回去演戏就不对了。他不能兼顾,选了给自己带来更大成就感的表演。
转折到来之前,他做了很多选择。未必每次努力都有回响 :电影《等风来》是他的第一个男一号,推掉所有的戏约,等了一年,电影上映,却没有什么水花;拍完这部电影,他从尼泊尔回来身体状况糟糕,仍然接下了江志强推荐的武打电影《黄飞鸿之英雄有梦》,为体能训练吃足了苦头;和刘德华主演电影《失孤》,小腿被摩托车排气管烫伤,一直忍到杀青。
直到《捉妖记》。靠敬业得来的赏识与机会,他加倍珍惜。为宣传电影,上了自己抵触的真人秀。电影上映,从票房数据、声望和影响力上推了他一把。但这还不能算苦尽甘来。这是新的开始。
新的开始:井柏然真正走到了业内的面前,以演员的身份。在团队分发给媒体的通稿里,那一年被称作「井喷年」。
家
娄烨的电影当然是另一个重要节点。声望、数据以外的另一种方向性节点:「在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之前,我都是很乖的,导演说什么都『是』。我以为那个乖是好的,但是那个证明你没有东西。」杨家栋这样一个自由的角色之后,井柏然和表演的关系真的变了。他感到自己真正进入了演员身份。这个维度里,让他获得成长的还有刘若英的导演处女作。
电影《后来的我们》豆瓣评分 5.9,分类是剧情、爱情。井柏然这样描述它和自己的关系:「对于角色来讲,或者对于我来讲,我很有成就感,不管别人对影片的观感是什么样子。」他18岁出道,读剧本的时候刚好 28 岁,过了为爱情冲动、牺牲,爱别人比爱自己还要多的年纪:「我很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爱。这个角色满足了性格上的那一部分。那个戏也让我感觉到什么叫家。」
父母离婚,井柏然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。2017 年,拍摄这部电影前,他半年没工作,往返北京沈阳照顾生命末期的奶奶。这是他休息后的第一部戏,也是送走奶奶的一部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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井柏然坐在窗边的转椅上,下午 3 点的阳光照进来。他把椅子往后滑动,靠墙,腿蜷到椅子上,用手臂圈住,然后讲了一场戏:父亲去世之后,他重回家里的菜馆,什么都没变,只是爸爸不在了。他从化妆间开始哭,看到「邻家菜馆」那几个字,扭脖子走了,跟导演说,「我拍不了了,不拍了。」刘若英哄他「没事,没事」。
那时候他突然意识到,对自己而言,奶奶爷爷在的地方就是家。剧情里,爸爸没了,一个家不存在了。
这场戏有太多映射。电影拍摄时,奶奶还在病中。杀青之前奶奶走了。家人没有把病情告诉老人,他每天都很难受,还要装作没事。
早些年,爷爷辞世,他全程都很冷静。收拾遗物的时候,他把爷爷一直戴着的鸭舌帽带回了家。很久之后,井柏然在衣帽间又看到它 —— 他原本只是为了找一顶帽子出门 —— 顿时号啕:「那会才反应到这个人已经没了。」而这一次,电影的情节让他提前意识到奶奶走了意味着什么。
「你怎么理解家在自己身上的投射?」我问。
井柏然保持着环抱的姿势。他说:「这一直都是很讽刺的选择题。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觉得我要好好工作,赚钱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。那个阶段(钱)是必需品。有了这个能力之后,我每天都在忙,甚至一年只能回一两次家,一味地给他们钱,吃喝。直到奶奶生病的那一刻我才想,他们需要的就是一场陪伴。」
他也有幸运之处:18 岁工作,成为负担家庭经济的人。井柏然小时候一直住平房,他日记里的梦想就是可以早点赚钱,给「我爷爷奶奶买楼房」。工作前三年,他用积蓄给奶奶和妈妈一人买了一套房子:这是一个被实现的梦想。从 18 岁开始,他自己知道多么爱家人,也让家人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们。在奶奶人生的最后阶段,他尽心陪伴,没有遗憾。
「我家到处都是爷爷奶奶的照片,我随时都能看到他们。内心是没有什么遗憾和愧疚的,你就会很坦然,也会思念。一个人离开了,只要你还爱他,你心里有他,他就没离开。」井柏然说。
奶奶刚走的一阵子,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她,梦到小时候在平房的生活。那是井柏然的童年弧光:我们住在四合院里,有邻居。房顶就是自己的娱乐场。跟邻居家只隔一道红砖墙,墙边都是我们家养的花。夏天的时候大家吃晚饭,两家人一起吃,聊家常,特别有人情味。
「沈阳是我从小的家,我现在住北京,可能未来会搬去上海。我觉得我现在是没有家的,我之前的家在有奶奶有爷爷的地方。或许以后我结了婚,生了孩子,那才是我第二个家。」
春天
2019 年春天,北京。这一天,井柏然的工作包括配合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的宣传,和拍摄新作《攀登者》。没有其他确定的计划了,因为还没遇到看中的剧本。「我不是一个没有作品的人,」他说,「我不想做那个被选择的人,因为太累了。我们这个行业本来就很被动。我就觉得无论做什么、在什么样的环境下,有多难或者有多好,尽量给自己选择。」
他相对不忙,相对放松,相对撬动了一点什么。
井柏然 30 岁了。跟 18 岁不同,现在,自我和生活比工作重要:「出道才 18 岁,你总是希望自己可以(爬得)越来越高,把这份工作视为全部,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个名字上,经营好自己这个品牌。过了几年,你突然间觉得好像这个不是最重要的,难道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自己这个角色里吗?作为演员也好,作为歌手也好,作为一个艺人也好,这并不是我人生的全部,我总有一天会结束它,或者被别人结束。」他也承认欲望,「做我们这个行业的人都会有不红的时候,你总有被市场、被这个行业淘汰的一天,必然的。但是我们做这件事情是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,为了能更好地生活,这是很现实的。我的欲望只是我和我爱的人过上好的生活。但是我不能折在名利里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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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摆脱偶像身份,是为了自由 :「我不想活在别人的眼中,但是我尊重,这也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一部分工作,而且我曾经也做过,我也很努力地想成为别人眼中的完美形象。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不具备这个。」而努力成为演员,是因为「它可以让我在这个行业里面待得更久,更长远」。
井柏然似乎已经想好了。
总体来说,在这个年龄成为这样的人,他很满意:「首先我永远不用担心我四五十岁的生活,现在可以把后面的人生都安排得很好,在经济层面。工作的状态不是最好,但舒服。」以及:「这么多年安分守己,这个年纪我没有什么可警告自己的。我也很感谢我自己,比如在这个行业里面,我仍然可以说自己很干净。我觉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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